所有的魔障都显示出放下即是彻底觉醒之道,
时时刻刻随着吐出的气息克死亡。
一旦觉醒,我们就可以全然活着而不趋乐避苦;
即使生命陷落时都不需要重塑自己。
悟道的那个晚上,佛陀坐在树下,受到了魔王大军的袭击。传说中的魔王用刀箭射向佛陀,然而刀箭一射出就变成了花朵。
这个故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以我个人的了解,这个故事的意思是,我们习惯上认为是魔障的东西,其实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所谓的魔障,其实是这个世界和我们全部的经验要提醒我们卡在何处的一种方式。看起来像是刀箭的东西,体验起来却像是花朵。某件事情对我们而言到底是魔障,还是敌人,或者是师友,完全取决于我们对实相的觉知,取决于我们和自己的关系。
佛法说,魔障有外在的障碍,也有内在的障碍。以这样的脉络来看,外在的障碍就是觉得有某个外面的人或事在伤害我们,破坏我们的和谐与安祥。某个坏蛋毁了我们的一切。这种障碍感通常发生在关系的互动和其他的情况中。我们感觉失望、受伤、疑惑、受到了打击。从有时间以来,这种感觉就是人常有的。
至于内在的障碍,除了自己的疑惑之外,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在妨碍我们了。除了我们想保护自己、不希望别人伤害我们之外,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障碍。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状况,希望它快点结束--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敌人吧!但是,从修行中我们发现,除非我们学会了自己必须学会的功课,否则障碍是不会消失的。即使我们以每小时一百里的速度跑到美洲大陆的另一端,还是会发现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会一再地以新的名称、形式和显化而重复出现,直到我们认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偏离了实相,认清自己碰到事情就退缩而无法完整地体验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为止。
创巴仁波切有一次问我们学生说:“你们碰到无法忍受的事情会如何反应?面临危急的时候会怎么样?”我们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他逐一点名,要我们回答。因为我们很害怕,所以回答得都很真实。我们每一个人说的都差不多--大意都是不希望别人伤害我们,我们会很混乱,完全忘记了平日修持的东西,只剩下了惯性反应。那一次之后,每当我们感觉自己受到攻击、背叛,或是感到疑惑而无法忍受、接纳眼前的情况时,不用说,我们都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反应了。我们到底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我们是难过、生气的,还是终究柔软了下来?我们是增长了智慧,还是反而变得愚昧了?受苦是否令我们更加了解人性,还是反而更不解?我们对这个世界到底是更加苛刻,还是更宽容?我们是被那些刀箭刺穿了,还是把它们变成了花朵?
佛法描述各种魔障的本质,也说明人类总是习惯性地变得困惑,因而失去了本慧以及对本慧的信心。有关魔障的教诲,阐述了我们逃避现况的几种常见的方式。
魔障有四种,第一种叫天魔(devaputramara),第二种叫蕴魔(skandhamara),第三种叫烦恼魔(kleshamara),第四种叫死魔(yamamara)。“天魔”和追求快乐有关。“蕴魔”指的是我们总想重塑自己,争回立足之地,变回我们心目中的自己。“烦恼魔”指的是我们总因为情感而愚昧昏匮。“死魔”指的是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这四种魔障指的都是那些似乎不断在攻击我们的东西。当初佛陀所经验的也就是这四种魔障。
天魔指的是对快乐的追求。天魔的作用是这样的:每当我们感到不安、尴尬的时候,每当痛苦以任何一种形式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都会急着想逃跑来恢复安适的感觉。我们不管遇到什么障碍,那个障碍都有力量把我们脚下的毯子抽掉,把我们误认为安全与确定的泡影戳破。每次受到这样的威胁,我们都无法忍受那份痛苦、焦虑或反胃的感觉,无法忍受愤怒的炙热感或是怨恨的苦涩感。所以我们就开始想办法抓住快乐的事物。我们一味地趋乐避苦,我们总是依循这种可悲的习惯作反应。
“天魔”是我们对“逃避痛苦”上瘾的写照。每次一有痛苦,我们就一再寻找别的东西来把痛苦涂掉。我们喝酒,吸毒,嚼口香糖,听音乐。甚至静坐都被我们用来逃避生活中的不悦、尴尬与各种尖锐的情境。有人对着我们投刀射箭,我们不但不把它们变成花朵,还想尽办法逃避。显然,趋乐避苦的方法实在太多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我们应该把追求快乐视为一种障碍。因为从追求快乐之中,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自己面对痛苦的各种造作反应。与其逃避不安、慌乱,我们反而应该打开心胸,面对人类的进退两难之局。人类的进退两难之局已经在这个世间制造了太多的痛苦。我们会发现,将天魔之箭变成花朵的方法,就是睁开心眼看看自己如何逃避痛苦。让我们以无比温柔而又明透的心来看看自己有多么脆弱。我们可以透过这样的方式去发现那些看起来丑陋的事物其实就是智慧的源头,也是让我们和自己的本慧重新衔接的通道。
蕴魔指的是我们脚下的毯子被抽走以后的反应。这时我们的感觉是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从自己的巢里摔了出来。我们在太空中航行,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进入了荒无人烟之地:本来我们什么都有,一切都很顺利,突然间原子弹落了下来,我们的世界粉碎了。我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于是我们开始重塑自己。我们尽己所能地回归本有的自我概念,把它当成了坚固的基础。创巴仁波切说这就是“对轮回的怀旧之情”。
自我的世界崩解了,我们终于得到了修行的大好机会。然而,我们并不信任自己的本慧,所以不敢安住在那个崩解的状态中。我们产生了惯性反应,一味地想把自我找回来──连自己的愤怒、不快、恐惧、困惑都想找回来。我们如此这般重塑自己坚实不变的人格,如同米开兰基罗从大理石凿出人像一般。
蕴魔与其说是悲剧或通俗剧,倒不如说是情境喜剧。就在我们终于有机会可以领悟某些事情,真的愿意敞开心胸、认清事实之际,我们却转身戴上了葛洛丘.马克思(GrouchoMarx)的小丑眉毛和大鼻子。我们不肯开怀大笑,不肯立即放下,因为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东西,但是天晓得我们会发现什么东西?
同样的,我们也不必把这样的过程视为障碍或问题。这样的过程感觉上纵然像是刀箭,可是如果我们把它当成一个机会,来了解自己如何一再地试图重塑自己,那么刀剪就会变成花朵。我们可以让自己开放地探索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与其挣扎着找回自己的自我概念,我们其实可以进入那种一无所知的心境。那就是我们的本慧。
烦恼魔指的是那些强烈的情绪。当一份单纯的情绪生起时,我们通常无法任由它去,反而会开始慌张。我们把自己的妄念编成了剧本,因而制造了更强烈的情绪。我们不是用开放的态度来面对自己不悦的情绪,而是拿出风箱对着它猛灌风。我们用自己的妄念和情绪来维持它的火焰及热度。我们不让它离开。
当一切都崩解的时候,当我们感到疑虑、失望、震惊、尴尬时,我们的心就会变得非常清楚,非常清新,而不偏颇。可是我们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反而觉得自己如同进入了荒原一般,充满着惊慌和疑虑,我们夸大自己的情绪,跑上街头摇旗呐喊地说一切都糟透了。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要求别人签署请愿书,直到整连的人都赞同了我们的观点而认为世界一无是处为止。我们已经忘了自己从静坐学习到的事物真相。强烈的情绪一旦生起,我们原本执着的教条和信仰,相形之下立即变得很可怜,因为那些情绪实在太强烈了。
就这样,一开始是广大的开放空间,最后却变成了森林大火,变成了世界大战、火山爆发或海啸。我们都在“利用”自己的情绪。我们都在“利用”它们。我们无法任其生灭,却利用它们来夺回我们的安全感,企图让一切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并且一味地蒙蔽事情的真相。事实上我们可以安坐在那里让情绪过去,既不需要谴责,也不需要替自己辩护。只是我们不但不这么做,还要火上加油,藉着这些情绪让自我变得更坚实一些。
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认为这样的过程是障碍或是问题。我们要是能看清楚情绪的狂野不羁,就会开始善待自己,对自己温柔,而且会善待别人,乃至于对所有的生命都温柔以待。这时我们就会开始察觉,自己因为不肯安于一无所知之中的疑虑、尴尬和痛苦,所以一再地造作出一些愚昧的行径。这份觉察会使我们对自己对别人生起真正的慈悲心,因为这时我们已经看到生命陷落时所发生的事,以及我们心中所生起的反应。因为这份觉察,刀剑才变成了花朵;因为这份觉察,那些丑陋的、困扰的、要不得的事情才变成了我们的老师。
我觉得,所有的魔障都根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不过,死魔尤其是如此。从轮回的观点来看,我们所谓的美好生活,通常指的都是我们已经得到了整合。我们终于开始感觉自己是个好人,品行良好,个性祥和,要是有刀箭射在我们身上,我们也不会因此而失去平衡。我们已经懂得把刀箭变为花朵。我们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所有松掉的线头都绑起来了。我们很快乐,觉得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我们以为只要自己时常静坐、慢跑、饮食适当,一切都会归于圆满。然而从觉醒者的观点来看,这却是死亡。在追求安全或完美的过程中,一旦感觉肯定、完整、自给自足、安适,便开心起来,这都算是一种死亡。这里面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空间容许别的东西来打断一切。我们因为企图掌控自己的经验而把“当下”这一刻谋杀了。这么做无异于自寻烦恼,因为我们迟早都会碰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房子失火,挚爱的人死了,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被屋顶掉下的砖块砸到头,有人打翻了蕃茄酱罐,酱汁溅到我们的白西装,已经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餐厅,却发现餐厅当天休业。
生命的本质总是充满着挑战的。生命有时甜蜜,有时候苦涩。你的身体有时紧张,有时轻松、开放。你有时候头痛,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百分之百地健康。从觉醒的观点来看,把松掉的线头绑起来其实是一种死亡,因为这么做,排除了许多生命基本的经验。把所有崎岖不平的地面铺平--如此对待生命其实是一种侵犯。
要想彻底活着,作个完整的人,或是要完全觉醒,就得不断地被抛出巢外,不断地进入无人之境,保持清新,鲜活地体验每一个当下。活着,就是要一次一次地死去。从觉醒的观点来看,这就是人生。死亡就是抓住已有的东西不放,希望每一次的经验都向你保证,祝贺,让你觉得自己完全没事。所以,我们虽然说死魔就是恐惧死亡,但实际上是害怕活着。
我们要求完美,却老是看到自己的缺点,我们无法逃避这个事实,我们没有出口,也无处可逃。刀箭就在这个时候变成了花朵。如果我们和自己看到的东西合而为一,和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合而为一,也就开始和自己的本慧衔接了。
如果没有这四魔障,佛陀会不会觉醒?没有这四魔障,他会不会证悟?四魔障为他示现了他的真相和真理,它们难道不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吗?所有的魔障都指出了一条路,那就是,只要放下,只要舍,只要让自己时时刻刻随着气息的呼出而死亡,我们就会完全觉醒。既然觉醒,我们就可以彻底活着,不再趋乐避苦;状况出错时也不必重塑自己。我们可以感受自己的情绪是冷是热,是震惊还是柔顺,而不利用情绪来使我们停留在无明和愚昧中。我们可以不要求完美,只求时时刻刻全然体悟自己的经验。要想做一个完整的人,逃避绝对不是办法。逃避当下的经验,犹如热爱死亡胜于活着。
观察那些刀箭,观察自己对这些刀箭的反应,我们就会回归自己的本慧。与其想办法去除什么东西,与其认为自己受到了攻击,不如利用这个机会观察自己受到“压迫”时如何封闭自心。所谓“把心打开”就是如此这般地去做。这样我们才能唤醒自己的智慧,和根本的佛性连结。